原标题:寻访张库大道③|张家口:北方茶都的辉煌宣府的记忆在清朝被西方列强打开大门之前,“闭关锁国”的天朝上国,其实也一直有一个国际性的贸易中心,那就是张家口。作为张库大道上最重要的城市,在穿梭于西伯利亚的俄国商人心中,张家口不啻于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心。不过如果你穿越回那个年代,想找到张家口,别人会给你指路让你去宣化府。尽管如今只是张家口市的一个区,但宣化的历史积淀要远比因商埠扬名的张家口深厚。作为历史上中原政权与北方游牧民族对峙的前线,宣化一直是边防重镇。明代,宣化是北部边防重镇,作为沿长城设置的九镇之一,宣府镇设总兵驻地和指挥中心。宣府与大同是边塞最重要的两处军事要地,合称“宣大”,两地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挥官为总督,是兵部尚书以下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而宣府更是有“京师锁钥”、“神京屏翰”之称,地理位置最重要,屯兵也最多,号称“九镇之首”。而此时的张家口只是边境上一个普通的土堡。作为当时的“京西第一府”,宣化府是京城通往蒙古草原和山西的必经之地和交通枢纽。蒙古的瓦剌、鞑靼皆经此入侵明朝,明末李自成也经此直取京城。宣化清远楼 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作者拍摄明代于张家口开启了与北方少数民族的互市,此时宣府地位依旧重要。《察哈尔省通志》描写张家口茶马互市情况,仍然先提到宣府:“宣府来远堡贡市,拓中为城,规方阮地,千货坌集,车马驼羊毳布曾瓶罂之居。”随后张库大道形成,贸易取代了战争,成为了边塞城镇发展的核心动力。宣化虽仍为府城,但其西北三十公里的张家口地位直线上升,取代宣化成为区域中心城市,最终将宣化纳为其一个城区。今天的宣化仍然保留有古城的魂魄。古城最重要的三座城楼:清远楼(钟楼)、镇朔楼(鼓楼)和拱极楼(南门楼),沿着最繁华的商业街南大街一字排开,自北向南形成极具震撼力的中轴线。镇朔楼上苍劲有力的“神京屏翰”四个字,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京城最重要的北大门。而清远楼和拱极楼南侧皆为“昌平门”。昌平,意为昌盛平安,也让人想起北京那被称为“京师之枕”的昌平区,此时此地,恰如彼时彼地。城市的竞合,一直是军事、经济和政治的多重博弈。从宣化府到宣化县再到宣化区,深厚历史底蕴的宣化总与张家口上演着暧昧的双城记。在拱极楼前拍照时,一个中年男人问我是哪里来的。当知道我是从北京来之后,他说:“京城来的,天子脚下啊。”我说,你们这里不也是拱卫京城的地方么。他说:“那确实是我们宣化。现在也有游客来我们这了。逛完我们这之后,你也可以去那边张家口看看。”大境门与“茶马互市”从宣化搭乘城际公交,半个小时就能到张家口。如果选出一个城市来代表张库大道,那一定是张家口。如果选出一个地点来代表张库大道,那必然是大境门。张家口市区北端的大境门一带,浓缩了数百年内地与塞外、中国与欧洲的通商史。大境门一直伫立在这里,看着千百年来川流不息的车马和驼队。熙熙攘攘的人群,为利来,为利往。大境门大境门是张家口的标志性建筑,是万里长城的四大雄关之一。与山海关、嘉峪关、居庸关不同,长城主要的关口,只有大境门以“门”相称。相比于防御、封闭的“关”,“门”更体现出一种门户、交往的含义。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故有“京北第一门”之称。但能让大境门名扬四海的,是在此门外发生的互市贸易。元朝灭亡,蒙古退居草原,史称“北元”。回归了单一、脆弱的游牧经济后,蒙古各部纷纷到长城沿线掠夺生活物资,引发明朝与蒙古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宣大一线,就是战争与和平的前沿。直到统一了漠南蒙古各部的达延汗与明朝首开通贡互市,双方才进入了和平交易的时期。达延汗的孙子俺答汗,在随后的“隆庆议和”后,推动大明王朝与蒙古草原彻底实现了常态化的“茶马互市”。在大境门外元宝山一带,形成了称为“贡市”和“茶马互市”的边贸市场。美国作家艾美霞在其《茶叶之路》一书中对明代张家口茶马互市情景是这样描述:“如果鸟瞰公元1578年时中国的万里长城,你可以看到这一年有四万匹马穿过张家口的城市向南进入中国,同时还可以看到银两、谷物、布匹以及铁质容器以相反方向从中国向北流入大草原。”明代文学家穆文熙有诗一首记录当时的茶马互市:“少小胡姬学汉装,满身貂锦压明珰。金鞭骄踏桃花马,共逐单于入市场。”诗中“单于”指俺答汗,而“少小胡姬”就是他的夫人三娘子。三娘子一生力主和平互市,受到双方人民爱戴,至今大境门处还立有三娘子庙,以示纪念。张家口下花园区 描绘茶马互市的壁画如今的大境门建筑,始建于清顺治元年,以青砖为墙体,拱门蔚为壮观。门洞上书有“大好河山”四个字,为民国年间察哈尔特别区都统高维岳所书,字体为颜体,浑厚有力,气势磅礴。四个字为回文,反过来读——“山河好大”也别有内涵。茶马互市开启了张家口对外贸易的先河,也带动了边塞地区经济的发展。《无蒙园集》这样记载:“六十年来,塞上物阜民安,商家辐阜辏无异于中原。”大境门外,商号店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清代户部尚书王骘,在为《马市图》作序中称这里的贸易货品为“百货纷集”。来自汉地的商贩,带着茶叶、丝绸、布匹、米面、纸张、红糖、药材、瓷器、铁器等,与草原牧民们的牛、羊、马、驼、毛毯等进行自由贸易。从大境门出塞外贸易的商人——被称为“跑口外”的也逐渐增多。从大境门出发向北,可以连通漠南蒙古(内蒙古)各个盟旗,再往西北,可达漠北蒙古(外蒙古)的乌里雅苏台、科布多等军台重镇,进而翻越阿尔泰山进入新疆。一路往北,可直达库伦(乌兰巴托),并继续延伸至俄罗斯边境城市恰克图,再穿越西伯利亚直抵莫斯科。大境门成为张库大道作为最核心的贸易要道的起点,开启了历经四百余多年“草原丝绸之路”的序幕。作为国际贸易的前沿,这里的繁华景象可想而知。民国六年(1917年)仅大境门一带的商店和客栈就有1500多家(当时张家口市区里商店共7000家)。民国十七年,仅大境门外市场营业额就高达1.5亿两口平银,输出的茶叶有40万箱子,马近十万头,羊一百多万只。堡子里的繁华烟云大境门是贸易的前沿阵地,但贸易的大本营还在堡子里——昔日张家口最繁华的老城厢。用现代的话来说,大境门相当于前端交易市场,而堡子里相当于总部基地。从大境门往南几公里进入张家口中心城区,能看到这里至今仍保存一大片清代建筑。堡子里又称张家口堡,是张家口城市发展原点和魂魄所在。最早是这个边关城市的军事堡垒,随着城市成为商业重镇,各路商贾云集于此,开商铺,筑宅院,将这里变成了高档的商贸住宅区。堡子里从大境门坐公交车去堡子里,经过的站名都颇有古意:通泰桥、朝阳洞、蒙古营、玉带桥、明德街。而一旦进入堡子里,更是瞬间就进入了历史之中。这里至今仍有20条街巷、478个院落保持明清时期建筑的原有格局,被称为“明清建筑博物馆”,是全国大中城市中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建筑城堡之一。在鼎盛时期,堡子里票号、商号多达1600家。行走茶叶之路的诸多茶庄,如大德玉、大涌玉等,都把总号建在这里。从一些气势恢弘、装饰精美的商号古建筑,可以依稀看出当年的辉煌。陕西风格的单檐屋舍、精美的砖雕石刻,都记录着这里的流金岁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张库大道衰落后,富商纷纷搬走,大户人家早已不在。如今这片老城区已经是比较贫困的棚户区居民也以老人和外来务工人员为主。许多房屋年久失修,基础设施较差。据当地人讲,只要家里有条件的,都搬到新城区的商品房小区了。站在堡子里最高的玉皇阁上俯瞰,堡子里大片老房子,与远处新城区的高层建筑对比鲜明。如今的堡子里繁华不在,尽显破败与沧桑。俯瞰堡子里清末民初是张家口城市发展最后的辉煌。随着张库大道的不断壮大,以及京张铁路、张库公路的开通,这里的商贸活动发展到顶峰,张家口成为国际性的贸易中心、我国北方最大的茶叶出口基地和皮毛集散地,获得了“陆路商埠”、“旱码头”、“北方茶都”、“皮都”等一系列称号。民国初期,张家口7万居民中七成都是商人。商业贸易和物流业的发展,进一步带动了金融机构的集聚。清末民初,张家口有42家钱庄和票号,而进驻的外国银行就有44家。如果在今天,这里就相当于香港的中环、上海的陆家嘴。在堡子里随处可见外国洋行和银行,可以想象当年中外商贾云集、天下财富汇聚的情形,当时这里是继上海洋场、天津口岸后的又一个国际商贸中心,被称为“华北第二商埠”。张库大道给这座城市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少有人能想到,在内陆的边塞,能诞生这样一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城市。当时美、日、英、俄等国相继在此设立领事馆和办事处。如果打开民国时期的英文地图,会发现张家口的名字叫“KALGAN”。和大多数国内城市的英文名由汉语拼音或韦氏拼音翻译不同,张家口在国际上有着自己的专属称谓。这是一个蒙古词汇,历史上蒙古人称其为“卡拉根”,俄国人也跟着叫它“Калган(卡尔甘),这个名字至今在俄罗斯和东欧国家仍在使用。昔日的繁华,更能反衬出日后的没落。在十九世纪后半期,俄国侵入中国,在汉口等地大办机械化茶砖生产企业,俄商进而开通并主导了海上茶叶之路,严重挤压了张库大道及陆上茶叶之路。进入二十世纪后,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开通,更加强化了俄商对商业通道的主导优势。在政治上,先是外蒙独立,然后是苏联建立后的中苏断交(1929年)。在二十年代,中国在蒙古和苏联的四百多家商号损失上亿两白银。众多商人离开,贸易网络中断,张库大道名存实亡。根据张家口文史资料记载,当时“张垣商务一落千丈”,“民国二十年(1931年),张家口室内的店铺只有三五家,一二人看守门户而已。”而后日本大规模侵华,张家口一度沦为伪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的首府,昔日的商贸辉煌,再也不在。堡子里留下的茶商印记以贸易立市的城市,商道的改变对其打击最为严重。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在中世纪,土耳其帝国的兴起割断了先前的东西方贸易之路,直接导致了地中海沿海的商业中心威尼斯、热那亚的衰落。新航道的开辟又在大西洋沿海催生出新的贸易中心城市:里斯本、塞维利亚、阿姆斯特丹。随着张库大道成为历史,一些商道沿线城市如今已经消失。张家口尽管仍然存在并且持续发展,但或许是这条路上历史地位落差最大的城市。从当年华北首屈一指的国际商埠,到如今河北省内的三线城市,张家口一个世纪的地位变换让人无比唏嘘。卡尔维诺曾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说到:“区分城市为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这座城市与商贸的欲望互相成就,也一起消失在岁月中。从堡子里向东南方向过了清水河,再走上几百米,就到了京张铁路终点——张家口站。如今到张家口又有了南站和沙岭子站,原来正牌的张家口已经被当地人称为北站。这个火车站从14年开始已经停止使用,没有列车经过,只有售票业务。在站台上,百年老站的建筑依旧在,但却无从进站参观。而城市的南站正在为京张城际紧锣密鼓地建设着,站前詹天佑的雕像,似乎也在进行着这座城市百年沧桑的回望。张家口站,京张铁路的终点